《中国连环画的黄金时代》许谋清

文 / 许谋清    图 / 何多苓

      老画报网

许谋清  2021-9  原文网址:https://www.meipian.cn/3rr4fwbu

起始于1979年,截止于1985年,我把这段时间称为中国连环画的黄金时代。五、六十年代,连环画也有过它的辉煌,而这一回是经历了文化大革命长期压抑后的一次不寻常的迸发。那时一批优秀的连环画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,多是中青年画家的作品,新作者新内容新形式,而且比较集中地发表在《连环画报》,发行达113万份,在一次全国美术评奖中,连环画获得的奖牌占1/4。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”,一些朋友回想那段日子总感到婉惜,这也许是我现在想起写这篇文章的原因吧。1979年,《连环画报》想找一个会点儿文字也懂点儿画的编辑,经一位农民画家推荐,他们在郊区办美术班时认识,那个人对美术和文学一样狂热。那个人就到《连环画报》报到了,那个人就是我。我在《连环画报》当编辑到1987年,从1979到1985,可以说是直接参与,我和这个时期的中国连环画休戚与共。

  《连环画报》1979年第8期发表陈宜明、刘宇廉、李斌的连环画《枫》,引起一场大风波,它率先闯了禁区,写实地让林彪、江青、张春桥、姚文元出现在画面上,大风大浪过后又获全国美展金奖,成了这个黄金时代开始的标志。机遇就选择1979年。一批连环画作品同时应运而生。《连环画报》1979年第1期发表白敬周的《最后一课》,第2期发表姚有信的《伤逝》,第3期发表陈宜明、刘宇廉、李斌的《伤痕》。这头三脚就让人刮目相看。《最后一课》、《伤逝》已经是非常精美的连环画,但《枫》才产生轰动效应,它是现实题材,直接触动读者的神经。无疑《枫》比也是现实题材的《伤痕》更完美更成熟,角度更新更强烈。有意思的是同年出现的一幅优秀的油画作品《1969年X月X日雪》,和《枫》一样是表现文革武斗,这不能说仅仅是巧合。画家表现的正好是读者渴望的。《最后一课》没能成为标志性开端,却又以它的厚实使这个开端的整体更令人信服。当然,我们还会想到早几年陈衍宁、汤小铭的《无产阶级的歌》和陈衍宁的《一件小事》,就已经在艺术形式上告别过去,好像在等待内容上的突破,终于等到了1979年的《枫》,但也可以说这一批创新的连环画把中国连环画引向属于它的年代年1979年。

  我现在仍能清晰地记住这个集体所有的人的名字。编辑部主任陈惠冠,副主任闫大方,美编组长费声福,文编组长吴兆修。美编关景宇、童介眉、焦长春,还有年青的吴棣。文编董庆东、杨恩、张友元、杨春峰,加上我和后来因熟悉中国古典文学又调入的徐娟。还有车俊、吴锦男。后来还来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李琼,又来了一个张满红。全体成员热爱《连环画报》,每次新一期的连环画出来,便全都兴高采烈地下楼搬画报。我家有这个时期《连环画报》完整的合定本,至今翻开来仍然感觉那画页上留着当年的激情。还有,这个编辑部的所有的人都爱花,养了几十盆的花,这些盆花的蓬勃生机仿佛也象征了这个不寻常时期,一直到1985年。生活是清苦的,准时上下班,中午吃食堂,剩菜用开水一冲当汤,却仍然活得有滋有味。陈惠冠竞业,闫大方厚道,费声福乐天,吴兆修执着。美术为主,文字为辅,像吴兆修那样比较要强的人,也心甘情愿,为他人作嫁衣。很值得注意的是美编吴棣年轻有为,他和这批崭露头角的青年连环画家为同龄人,共鸣合拍,这是这个特定时期不可或缺的人物,是从《枫》开始的一系列代表性作品的责编,他也正好干到1985年。个人爱好可能也很重要,我很快就和他们找到共同的语言。

  1980年,《连环画报》稍显沉稳,也出了一些好作品。第5期有韩书力的《猎人占布的故事》,第6期有陈衍宁的《夕鹤》,第10期有陈衍宁、汤小铭的《复仇》。可喜的是这一年著名的老连环画家贺友直宝刀不老,还换了一把刷子,第1期就推出他的新作《白光》。这一年的代表性作品应该是白敬周的《草原上的小路》,这部作品显示中国连环画依然关注生活现实,跟《枫》一样是激情之作。它也更加明确白敬周在这个时期中国连环画中的地位,和《枫》的作者们成代表性画家。记得那时所有的人都不太富裕,除个别年纪大点的,多数人到中年,工资只有几十元。当时,美术出版社有点小福利,星期天可以给印刷厂折页子,挣点儿小钱以补贴生活。无一例外的,每个人都用竹子做了几个小刮片,那是折页子的专用工具。星期六,《连环画报》所有的人都排队领页子。画连环画和改编连环画脚本可以挣稿费,美编很少在自己的画报上发表作品,避嫌。脚本,其实约出去未必比文编自己改编好,但也都约出去。《连环画报》的人显得有点死心眼儿,但却支撑着,使画报一直有一个向心力。我还记得那时车俊张罗着凑了点儿钱,给我们孩子买了几件小衣服。我还记得编辑部的几位女同胞,其实她们比我并没有大那么多,却一定要让我们孩子叫她们奶奶,她们就喜欢卖那么点儿大。她们是车俊、焦长春、吴兆修、徐娟,还有硬凑上的吴锦男。

      1981年,《连环画报》势头更好。第4期发表戴敦邦的《黛玉葬花》,第8期发表高小华的《风筝飘带》。更重要的是又一位代表性的青年连环画家登场了,这就是尤劲东。第2期发表他的《法尼娜&"8226;法尼尼》,到第10期又发表他的《人到中年》。再次热烈地拥抱生活,再次产生轰动效应。这可以说是1979年《枫》和《最后一课》之后的又一个高峰。金钱使一些人反目,贫穷有时却使人心灵接近。我那时没有自己的住房,大衣柜搁在我岳母家,很不方便,编辑部借了一辆三轮车,帮我去把它拉过来,暂存在出版社的仓库里。是由编辑部主任陈惠冠领着一班子人去拉的,从美术出版社到阜城门外,又从阜城门外到美术出版社。去20多里,来20多里。

  1982年,为了扩大《连环画报》的容纳量,同时也转发各地优秀的连环画。第5期发表王怀琪的《红旗谱》,第7期发表赵奇的《爬满青藤的木屋》,第10期发表韩书力的《邦锦美朵》,第11期发表许勇、顾莲塘、赵奇的《嘎达梅林》。这批连环画都有较大的影响。他们壮大了中国连环画的画家阵容。

      当然,办一个画报也不容易,尤其在那样的年代,也有过思想困惑。给刘少奇平反,我去约艾青写一首诗,想配在封面画上。艾青是个大诗人,当时身体又不太好,求他给《连环画报》写稿不容易。好在我从上中学就喜欢艾青的诗,我从老家到北京上大学就带一本书,那就是《艾青诗选》,这本书当时在书店是买不到的。我会背诵他的诗句: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,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。”我还喜欢他的:“智慧的人站在河边,于是产生了桥。”那时艾青的眼睛正闹毛病,他于是从闹毛病的眼睛找到了灵感,很快我就拿到诗稿。可是,领导看了不敢用,又让我去退稿,弄得我好难堪。艾青很大度,由此还跟我有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。艾青的那首诗后来发表在《人民日报》。尽管胆子有点儿小,但《连环画报》依然在前进。

      1983年,是《连环画报》和年青的中国连环画家们走向成熟的时期,手法丰富,艺术老到,思想内容也更加沉实。第3期发表俞晓夫的《一个儿子》,第4期发表魏小明的《一个女人的刚毅》,第6期发表李全武、徐勇民的《月牙儿》和高云的《罗伦赶考》,全是精品。好作品不是零零星星的,到1983年,可以说是蜂拥而至,《连环画报》也用连载的方式推出一批有份量的作品,高燕的《贵妇还乡》,辛明的《那五》、潘蘅生的《周游世界》。许勇、顾莲塘、陈苏平的《高山下的花环》是一期发出去的,已经达到70幅。个人方格,一些连环画家的名字也开始引人注目,叶毓山、庞邦本等。

  除了我,我绝不夸张,我的《连环画报》的同仁,他们都全身心地献给中国的连环画事业。有一回,发稿篇目排好了,马上要发稿,头条稿子突然来不了,闫大方咕嚓坐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。吴兆修是爱嚷嚷出名的,为了稿件的事,我们每星期都得听她在楼道里嚷嚷几回。我是北大历史系毕业生,又喜欢美术,这还贴边。董庆东,人大经济系,没接触过美术。可是,他比我还投入,竟然埋头苦干,写出一本连环画研究的书来。

      1984年,还是关心现实题材。用连载的方式,隆重推出,第1期至第2期发表聂鸥、孙为民的《人生》。第6期至第7期发表魏小明的《黑骏马》。也是精品。第5期发表何多苓的《雪雁》,又是面目一新,让人折服。到这个时候,好作品已经呈群峰竞秀之势。蓦然回首,我们前边已经推出几个高峰?如数家珍,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述说从1979年以来的所有的优秀作品。

      既然我在文章开头就煞有介事地说到我是怎么上的《连环画报》,那我究竟在《连环画报》干了些什么?我是文编,我就是尽可能地把各种打响的中短篇小说推荐给《连环画报》,当然,得是合适的。《连环画报》是月刊,几乎每期都有我推荐的作品,究竟有多少,我已经说不清,当时责编没有署名,有些连是不是我责编的我也记不清了。现在留在我身边的就是这一时期的每年的合订本,还有一本全国评奖的获奖证书,吴兆修获脚本奖,我是责编奖。但我不遗憾,这是我生命中非常充实的一段日子。据说,张承志对《连环画报》改编发表的《黑骏马》的连环画很高兴,这我也就很高兴。最近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建国50周年连环画精品,也选中了《黑骏马》,不知道张承志知道不知道?还有就是我在《连环画报》过了过画画和设计的瘾,画面不足为外人道,设计封面是没事找乐。《连环画报》的装帧设计是焦长春,没事了我有时就给她出馊主意,现在再看那几个封画,还觉得其乐无穷。

  终于是敏感的1985年。1985年,中国连环画仍旧是高峰,没有丝毫下滑的迹象,我们的遗憾也恰好在这一点上。《连环画报》这一年第3期同期发表曹辉的《青鱼》和俞晓夫的《和平鸽》,还是一档精品。假若这时有谁说要消灭《连环画报》,我们会全体出动和他拼命,可惜没有。我在一册中国200年油画选里,看到俞晓夫的油画《我轻轻地敲门》,又看了后边的作者简介,说俞晓夫的代表作叫《毕加索·孩子·鸽子》,我又看了一下,我笑了。我母亲用一个箱子保存我小学到中学的课本,后来,我回家,母亲问我这些书还有没有用?我说没用了,但母亲依然留着。有一次我回家时产生了好奇心,我就去翻那只箱子,翻到一本旧语文课本,里边有一篇《和平鸽》,我说不清为什么,就把它带回北京。这么说这个世界是非常惟妙可爱的。我祝福所有热爱生活的人们。现在翻看《连环画报》,翻到了杨克山的《小鼓手》,尤其是看封底放大的那一幅,真是爱不释手,杨克山的水粉画是一绝。可惜他的连环画并没有引起轰动,选题都不太理想。曾想帮他物色一个好的,可惜错过了1985年。我至今不认识他。

  1985年以后当然还有好连环画,如《中国连环画》发表的何多苓的《带阁楼的房子》,如《连环画报》发表的赵奇的《呵,长城》、尤劲东的《母亲的回忆》、常松的《老人与海》、李勇、刘德润的《怎么办》、梁占岩、纪京宁的《老井》等等。但1985年却已经预示了这个黄金时代的尾声。这个终结并没有引起关注,中国连环画还正处在一个波峰上,让一部分当局者误以为中国连环画的真正高峰正在到来。当然,文学失去轰动效应,连环画也失去轰动效应,但1985年的变动的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使这种结局提前了。

  1985年,《连环画报》发生了十几年后又只好重新合并的分家,自然,这有诸多方面的原因,不管是个人的还是整体的,我无意评判这件事和它的前前后后的谁是谁非,不过,在这里我要讲一件小事。我在前边已经提及,《连环画报》编辑部的同仁爱花,好像也就在1984年,吴锦男的一盆旱伞长到齐胸高,整盆碧绿碧绿蓬蓬勃勃,人见人爱。1985年春天的花也一样的好,但就在这一个月里全部枯死。要知道,《连环画报》,我当年的同事们,他们对中国的连环画事业爱得有多深。

更新于 02-07